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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。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,并决定不再重印那本书。
《骆驼祥子》因为是长篇,又比《上任》与《月牙儿》,无论在思想上与描写上,都更明确细致了些。可是,我到底还是不敢高呼革命,去碰一碰检查老爷们的虎威。我只在全部故事的末尾说出:“体面的、要强的、好梦想的、利己的、个人的、健壮的、伟大的祥子,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;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,埋起这堕落的、自私的、不幸的、社会病胎里的产儿,个人主义的末路鬼!”(这几句在节录本中,随着被删去的一大段删去。)我管他叫“个人主义的末路鬼”,其实正是责备我自己不敢明言他为什么不造反。在“祥子”刚发表后,就有工人质问我:“祥子若是那样的死去,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?”我无言对答。
以上,是我乘印行这本选集的机会,作个简单的自我检讨。人是很难完全看清楚自己的,我说得对与不对,还成问题。不过,我的确知道,假若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,没有毛主席对文艺工作的明确的指示,这篇序便无从产生,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懂什么叫自我检讨,与检讨什么。我希望,以后我还不偷懒,还继续学习创作,按照毛主席所指示的那么去创作。
载一九五○年八月二十日《人民日报》
“现成”与“深入浅出”
根据我自己学习写作通俗韵文——鼓词、单弦、太平歌词等的经验,来谈“现成”与“深入浅出”的关系。
在我的一点点经验里,我觉得写通俗韵文最难得字字现成。我学过旧诗,知道些调动文字与用典故的方法。这点训练对写通俗韵文颇有帮助,但是旧诗和通俗韵文毕竟是两件事,不可混为一谈。写旧诗须力求典雅工整;相反的,通俗韵文既以俗语为工具,就该走另一条路,力求现成。
连我自己算在内,通俗韵文的作者们都往往犯不现成的毛病,一句里文言白话夹杂,念起来一嘟噜一块,唱起来费力不讨好。
在我们学外国语的时候,我们往往下死工夫念文法,咬字音。可是及至把文法念好,字音咬正以后,跟外国人一字一板谈话的时候,人家还是不懂我们的话。这是怎回事呢?原来在文法与字音之外,请注意,还有一句话中的自然的腔调。一句话原来并不是单摆浮搁的几个字拼凑成的,而是哪个字必与哪个字紧紧相随,或必略微隔开,这个音必重读,那个音必轻读,像有腔有调的一句歌词似的东西。不信,让我们去和一位乡亲用家乡话低声谈谈心吧。我们的声音既低,说得又快,并没咬音咂字地一字一字由口中往外蹦,而彼此越说越畅意,越快活。事实上,我们并不见得把对方每一个字都听清楚,而是因为对方的音节腔调是我们所熟悉的,听到一两个要紧的字就明白了全句,听到“岂有”就猜到下面的“此理”,于是不费力地就全明白了。
因此,我们写通俗韵文就须特别注意,教句子顺溜,用字现成。我说特别注意,因为歌唱又与口语不尽相同;口语的自然节奏是地方上人人自幼儿不知不觉学会的,而歌唱却配上了人为的音乐,这人为的腔调不能尽人皆知;所以我们应特别注意用现成的字汇词汇,造出极顺溜的句子,好减少音乐给歌词加上的困难。
举个例子说吧。在京音大鼓中,下句的末一字虽用平声(中啊,人啊,前啊),可是往往因音乐的关系而出音很低。气足嗓宽的人固然能把它唱出来,遇到没有低音的男人或多数的女人可就感到十分困难,唱不出,或唱不清楚。听众呢,接连着听不清这么一两次,就会因不高兴而不再往下听了。假若我们留神,我们就能在歌词里预防一下,减少歌唱上的累赘。比如说,我们把“太阳红”三字用在下句句尾,大家就很容易听出“太阳”,从而联想到“红”;即使“红”字落低腔,不易圆满唱出,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。反之,我们若用了“日色红”,则“日色”既不现成,不易听清楚,“红”字也就很难猜测到了。
以一句说,文白夹杂便使听众感到不舒服,或干脆听不懂,因文言与白话中有个距离,听众们须心中紧翻筋斗才能忽东忽西地去应付;我想,他们是多数不会或不喜翻这种筋斗的。再举个例吧,好比有这么两句:二妞操作不休息,利用时间洗衣裳。
我们一看就看出:“二妞”与“操作”、“利用时间”与“洗衣裳”都离得相当的远,念起来生硬,唱起来就许不易听懂。即使唱出来,能够听懂,恐怕也不会发生文艺性的愉快效果。假若我们把这两句改成:二妞干活儿卖力气,一盆一盆地洗衣裳。
则不单读起来顺嘴,就是唱起来也很好听。“一盆一盆地”不单具体、现成,而且很有力量。
我们不单要注意避免文言白话杂用,就是白话与白话之间也须下心去选择。文艺的语言必须经过选择,并不因为既是白话就一律好用。比如说,“卖力气”与“卖劲”本是一个意思,可是“卖劲”就不现成,不易唱出,不易听懂。要知道,通俗韵文写出来是为歌唱的,而且唱出来能使大家听的懂。因此,在字汇与词汇上,我们必须精心选择,不能摸摸脑袋就算一个。其次,我们要精心地去安排哪个字、哪个调,应当与哪个字、哪个词相连,好教现成的字与词联系起来,成为现成的句子。
用现成的句子活生生地写出人物故事,借着那人物故事具体地表现出思想,据我看,便是做到了深入浅出。这可实在不容易。严格地说,好多城市中的民间文艺已然忘了深入浅出这个道理,转而附庸文雅,离开了群众。最现成的例子是北京的单弦牌子曲中的岔曲。让我们抄一段看看:秋色凄凄,衰草离离,一望河桥景物稀,斜岩涧下水流迟,碧天云外鸿雁高飞,秋山化作黄,黄花地,你看那采莲船上一女子,走上东原去赏菊。
我们且不管描写这闲情逸致是何居心,单就言语来说,这已完全投降于旧诗词,跳到群众文艺圈子外去。这种小市民的高攀文雅的倾向,一来二去就把通俗韵文引入迷途,失去了本色。通俗韵文主要地是必得通俗,我们也必须记得:越俗就越难写。只有俗了再俗,我们才能写出字字现成的东西,成为民间文艺的杰作。因此,我们须打倒“深入深出”,而回身走向“深入浅出”。
旧的《白帝城》鼓词一开篇是这么写的:壮怀无可与天争,泪洒重衾病枕红,江左仇深空切齿,桃园义重苦伤情,几根傲骨支床瘦,一点雄心至死明,闲消遣酒后茶余谈今古,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。
我们一看就能看出,这几句词儿必是极用心写出的、很好的旧体诗。可是,演唱出来有谁能听懂呢?我是个读书人,当我第一次听到这八句的时候,我只听懂了那末一句。让我们分析它一下吧:
壮怀(太文)无可(极不现成,谁也听不懂)与天争(欠现成),泪洒(将就着能懂)重衾(太文)病枕红(不懂),江左(哪儿?)仇深(可将就)空切齿(文),桃园(能懂)义重(不大好懂)苦伤情(可以懂),几根(行)傲骨(听不出)支床瘦(三个字勉强凑到一处,不现成),一点(行)雄心(将就)至死明(太文),闲逍遣酒后茶余谈今古(也许不太难懂),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(不错的句子,现成)。
写这几句的人的态度是很明显的,他明明说是为了“闲逍遣”。既为了“闲逍遣”,他就摆弄自己由旧诗得来的技巧,而忘了听众是谁,和歌词是为了一唱大家就能懂的。于是,他的方法是深入深出,恰与深入浅出相反,劳而无功。他以为越深越文越唬得住人,而忘了越浅越俗才是真本领。在他写的这八句里,拿我们现在写通俗韵文的方法与目的来看,是既因字汇词汇的不现成教听众无从听懂,又因听不懂而失去他所预期的感动效果。他以为一用上“泪洒”、“病枕红”、“傲骨”、“至死明”等等,就必会令人动心。事实上,听众们只忽而听见个“泪”字,又忽然听见个“红”字,光觉着乱七八糟,不知所云。句子不顺溜不现成,空安上几个漂亮的字是毫无用处的。
在上边引用的同一鼓词里,作者形容到刘备为要静静地休息,嘱咐侍者出去;恍恍惚惚地他看见两个人影,还以为是侍者未曾走呢,便怒叱他们。这一段描写却对了我们的劲儿。作者不说出刘备因思念死去的关张,见神见鬼,却用很现成的语言描画出病人与病室的情景。
刷拉拉忽听得风沙扑窗纸,惨凄凄灯影儿摇摇灭又明。孤伶伶御体难支混身冷,颤微微四肢无力心内惊。恍惚惚在灯光之下见二人侍立,先主怒,喝连声,喝,我的心绪,不安宁,你何敢前来扰乱,欺朕的病无能,你们未免也太薄情。
这一段除了还有几个太文的字,几乎无懈可击。字汇词汇都现成,于是句子也现成;用现成的句子一气呵成,而又委婉地道出刘备的苦痛与身心的衰弱,既现成又细腻,既具体又动人,可算真作到深入浅出了。
在“深入深出”之外,我们还可杜撰出个“浅入浅出”来。这就是说,作者还没有把写作资料消化好,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摆出一大堆口号,用未经过锻炼的白话罗哩罗嗦地拼凑到一块儿。这虽是用白话写的,不求救于文言,可是并非精选过的现成的白话,结果还是不易唱,不易听懂。深入深出者病在看不起白话,浅入浅出者坏在知道白话的可贵,而没下工夫用白话作成精美的白话文艺。
作到深入浅出并不专仗着字现成,词现成,句子现成;不过,此文所论却只限于现成与深入浅出的关系。
载一九五○年四月十日《文艺报》第二卷第二期
《骆驼祥子》序
这本书是在七七抗战那一年写成的,在《宇宙风》上连载。连载还未登完,战事即起。后来,此书在广州印成单行本,或者还在桂林印过,我都没有看到,因为广州桂林也相继陷落敌手,大概此书也被敌人毁灭了。我看到的“初版”是在四川印的土纸本。
据说,在抗战中,此书被译成日文,我没见到。战后,另有个日译本,却是征得我的同意才翻译的。
一九四五年,此书在美国被译成英文。译笔不错,但将末段删去,把悲剧的下场改为大团圆,以便迎合美国读者的心理。译本的结局是祥子与小福子都没有死,而是由祥子把小福子从白房子中抢出来,皆大欢喜。译者既在事先未征求我的同意,在我到美国的时候,此书又已成为畅销书,就无法再照原文改正了。
后来,别种文字的译本都根据英译本;版权因中美没有国际版权的协定而为译者所有,我无法干涉。这种译本现在已有德,法,意,捷克,瑞士,及西班牙六种文字的,末一种是节译。
好莱坞一家中国电影公司曾决定采用此书,制为电影片,但未成功,而且或者永远没有实现的希望。
此书原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,今改由晨光出版公司出版,我感谢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肯于转让。
老舍序于北京。
一九五○年四月。
载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