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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甚至拍打自己的胸脯跟老桂说,这么些年,医生都讲我没事了,我从鬼门关走出来了!这就是我一心种菜最大的收获,人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,心里就像照进了日头,你讲是不是哇?!
老桂喜欢她的率直,喜欢她的细心,也喜欢她的好大喜功——她甚至认为自己的癌症得以痊愈,不关治疗,却跟种菜有关,也跟吃自己种的菜有关。按照这个尺度,所有不是她菜地种出来的吃喝,都十分的可疑,十分的危险。
天长日久,起先老桂给她的菜地铺就了一条通往江边的石子路,方便她挑水浇菜;再后来,在地头挖出两个方池,一个化粪池,一个蓄水池。把潘家婶婶高兴得欢天喜地,那些天往他家送的菜蔬吃都吃不完。老伴便一脸狐疑地看着老桂,那意思,并非怀疑老实到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老桂,会被一个种菜的女人勾引,是心疼自家网到的鱼被半道打劫了!
潘家婶婶确实接受过老桂的馈赠或回报,有时候是一条鲫鱼,有时候是一条草鱼。她后来偶然流露,她最喜欢吃的是翘嘴巴鱼,鲜嫩哇。
东枝江已经越来越少见翘嘴巴鱼了,早几年的大路货,现如今都几乎绝迹了。他收网见到过几次,都只有巴掌般大小,一是她凑巧不在菜地,再是他也有些犹豫,码头上翘嘴巴鱼的价钱,已经从先前的几块钱翻涨到了十几二十几块钱一斤!要是老伴知晓他拿去送给了潘家婶婶,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哇!
老伴伸出铁钩,身子仄出船外,钩起一张墨绿色的网子,扔了钩子,双手迅捷地拽住网头,扭腰翻转,双膝着势跪下,很快站起身,一张水淋淋的网子便扯出了水面。
潘家婶婶也支起身子,凑了过去。
老桂熄了火,拿起一只桨板,瞄着老伴手里的网子,缓缓划水,渐渐跟过去。
网子一截一截地拽上来,重叠在船头。头天日落黑才下的拦网,一张网长约一两百米,宽可两三米,坠到江下。倒霉的鱼儿迎头撞上,卡在网眼里,进退不得,越挣扎卡得越紧,只能坐以待收。
一条大鲤鱼!潘家婶婶惊呼道。
但见一尾七八两重的红尾巴鲤鱼在网眼里挣扎,老伴不慌不忙,依然在一提一提地收网。潘家婶婶蹲下去取鱼,却怎样也取不出来,重重叠叠的渔网不停地叠加,她想从中找一条出口将鱼拽出来,眼前却是一张天罗地网,没有出口。
老伴噗嗤一声,停了网,蹲下去,一把将渔网撕开,捉紧支棱起尾巴欲逃生的鲤鱼,扬起胳膊,无需瞄准,就掷进了小船一侧的水槽里。
潘家婶婶看得呆了,叫道,要把渔网撕破了才能取出来么?
老伴已经直起身,继续提网了,道,这样才能快收,卡在渔网里,你扯也扯坏了网哇。
望着她粗壮身子显露的麻利,潘家婶婶若有所悟,连连点头。
一条大草鱼!潘家婶婶又一次惊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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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鱼在网眼里拚命弹跳,血水四溅。
老伴嗤道,不过斤把,这就叫大哇!
潘家婶婶擦一把脸,不好意思道,我是没见过大的,平时见他们在江边钓鱼,塑料桶里,都是指头长短的,巴掌长的,就算大的了。
正其时,岸边爆发出一阵哄笑。抬头看过去,原来是一根钓竿被一大兜浮萍挂住了,几个人在帮忙扯,猛地一下扯断了线,摔倒一堆。
老伴腾不出手来,用胳膊擦汗,得意道,你以为像他们这样钓鱼,能钓到吃的,那是钓一个乐子,钓一个闲得抠痒痒的工夫!
潘家婶婶捡起一条毛巾去帮她揩汗,揩了额头,揩两颊,试探着问,像你们这样下网收鱼,一个月下来,比在岸上打工强得多吧?
老伴猝然有了警惕,觑她一眼,想了想道,哪里比得过拿固定工资的,人家有事做没事做,到了关饷的日子,老板你就要拿钱来,几多爽快!我们是靠天吃饭,靠水吃饭!刮风下雨收不起鱼,水太冷了收不起鱼,鱼被大船吓跑了也收不起鱼,自己不能伤,不能病,不能天灾人祸哇!
她俩不约而同地望一眼一直默坐在船尾的老桂,老桂浮肿的面庞,像一尊失去光泽的蜡像。
讲到工资,潘家婶婶不由自矜道,是啊,我的退休工资每月两三千块,坐在家里过一天,拿一百块来!说着哈哈大笑。
老伴嫉妒道,你还有房子呢!也是吃的国家房吧?
潘家婶婶道,房子不怎样,二十年前的集资房,七十多平米,花了三万多块。
老伴恨声啧啧,七十多平,才三万多块,还在市里,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吧!去年,我们在博罗老家买的一套房,六十多平,十七八万哇!
潘家婶婶哦了一声,你们也买房了,以后就可以告别船上生活了?!
自知讲漏了嘴,老伴道,不瞒你讲,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加上我们两个老骨头,七拼八凑,没凑到十万,其他八九万,都是借的。借钱那个滋味,你潘家婶婶从头到尾吃的一碗公家饭,没尝过哇!
潘家婶婶同情道,我晓得的,我也过过困难时期,我老家在安徽,1960年饿死过爷爷、小姑和两个表叔,那时候我才四五岁……早晓得,买房子我也可以借点给你,多了没有,两三万的下数哇。
老伴道,那就好啊!认识你潘家婶婶,真是天上落下来一颗福星!早晓得有这等好事,我就不用厚起脸皮,走东串西,落下一大堆人情哇!
老伴的声音尖利起来,老桂怎么听都有些夸张。老伴道,你晓得,岸上没有房子,两个崽讨媳妇都千难万险,哪家的媳妇肯作践嫁到一条破船上来哇!
这确实是实情,所幸,阿刚阿勇都将媳妇娶进了门,还各生了仔女。阿刚娶的媳妇是两年前在东莞虎门打工认识,媳妇是贵州人,起先并没有坦白告诉人家,父母是渔民,全家住在船上。待得带媳妇过门,真相大白,媳妇一张大饼子脸,一个礼拜都没有拨云见过晴。
起完一张百米长的网子,只不过拣起二十几条鱼,大不了十几斤,老伴发泄不满,跺了一脚堆积的空网,骂道,狗肏的,也不晓得都躲到那个阴间里去了,不得吃网子哇!
潘家婶婶安慰道,不是还有两张网子吗?不要急,西边塌了东边补!
老伴不悦道,这一向天气好,一张网子起个五六十斤,稀松平常的!
老桂驾船掉头,朝对岸开去。下网子,必须在东枝江两侧,太岸边了没有大鱼;太中间,必定会受往来船只影响。
第二只网子才刚提取十来米,就接二连三地见到收获,有鲤鱼、鲢鱼,鲫鱼,还有一两条白鲳。可是,好景不长,接下来网子沉沉提不动,潘家婶婶上前助力,道,碰到大鱼了吧?老伴道,碰到大鬼了!
老桂摇头,心里默念道,不要是卷了网子?
果然,一张墨绿色的网子徐徐拖上来,早已卷成了长长一团麻花!
老伴破口大骂,吃干饭,拉稀屎的家伙,做的鬼事三岁毛伢子都会不齿!
潘家婶婶疑惑不解,转眼望着老桂。
老桂舔舔干涩的嘴唇,他没有气力大声讲话,让背风另一头的潘家婶婶听见,只能做两个手势。恰恰一艘运煤船劈波斩浪而来,老桂举起两只手,着势翻滚;又垂下两只手,着势包抄。
潘家婶婶笑了,她晓得了,那是因为网子下得太近航道了,或许是运输船只带过的浪花,将网子翻转了,一天工夫便白费了,难怪老桂家的要骂娘!
老桂摇头,又点头。
潘家婶婶也看懂了。摇头是他无辜,这几天他都没有出船,不是他的错;点头,是表示对儿子的原谅,儿子是贪心也是好心,想靠近江心多网鱼,网大鱼。
起了两张网子,老伴已然掏出手机在看时辰了。日头当空,老伴下身一条雨裤,上身剥得剩下一领黑色的男式汗衫,还浑身冒汗。老桂呢,灰色的旧夹克里面是一件V字领的毛衣,依然双手不温。俩人身上的穿着,都是潘家婶婶年前送的,她的话语很委婉,家里有些男人的衣物,放也是放,丢也是丢,给你们看看,能不能做工作服哇?
工作服三个字,几多熨帖,几多念想。三四十年前,做了回乡知青的年月,多么想去城里当工人,那时节,穿工作服就是一生的盼头,无上的荣光。
却终究要在船上终老了。
老伴站在船头,叉开两脚,手才一挥,突突突,突突突,小船得令朝上游开去。这是第三张网了,最后一张牌,不要再出岔了。老伴双眉紧蹙,一脸凝重。老桂在默默祷念。潘家婶婶抱着双膝坐着,别着脑袋朝大桥那边望去,那里有她的日月星辰,春华秋实。她的侧影很耐看,麻灰色的发髻高高梳拢,一双眼睫毛挂满太阳的辉光,厚实而殷红的嘴唇,像女孩子那样俏皮地微微嘬起。女人是要男人疼怜的,她是猝然遭受疾病的重挫,所以形单影只吗?那是疾病,疾病的偷袭,不是她的错哇。大桥下面和两侧一丘一丘的菜地,是她一锨一锄的开辟,是她跟岁月拉力的倔强。她以病弱之躯,一己之力捧出了那么多可口的翠生翠绿,蛮有成就,蛮怀高兴。
今日是她头一回上船来看收鱼,不到平日三分之一的贫瘠的收获,是不是叫她失望了?老桂感到了内疚。就是为了叫这个善良而能干的潘家婶婶看得舒心惬意,他觉得今日的贫瘠也该跟平日的丰腴,调一个个儿。
最后一网,起到一半了,收获跟第一网差不多,裤脚滴水的老伴满脸晒得紫红,怕是累了,不再吭声。
老桂觉得五心烦热,早都想尿尿了,若是平日,对着江心就是一泡洒扫。今日却得憋着,当着潘家婶婶,他不能做出如此无礼之举。他当然想不到,半个钟头之后回到大船,他会因为一泡憋尿,昏倒在厕所里。
潘家婶婶一边从网眼里抠出巴掌大的鲤鱼,鲫鱼、鲢鱼和草鱼,一边宽慰老伴道,像是荔枝、桂圆,都分大年小年的;你们上次收获不错吧?这次不好,下次一定好哇。
好一个心思熨帖、善解人意的女人!
老伴啐道,倒霉人家吃水都塞牙,养猫生出个老鼠仔,打鸟打死个苍蝇——不够火药钱哇!
正说着,老伴手里一抖,赶紧闭了嘴。
几乎同时,老桂也感觉到了,躬身从脚边摸出一根丈把长的篙子,拈着朝后,斜斜地入水无波,稳稳地夹住船帮。
潘家婶婶感受到了紧张气氛,前后看看,她看到的是前头老桂家的叉开双脚,一把接一把拔河一般,慢慢拖拽,大气不敢出;她看到后面老桂浮肿的面庞,刀錾斧凿一般,凝滞僵硬如同地狱里的判官。
随着老伴手里拖曳的渔网,沉沉若停,再猛地一抖,一道刺目的亮光腾空跃起,一大片渔网包砰然张开,水花四溅,带动得小船都剧烈摇晃起来。
一条硕大的白鱼刚刚落在船头,便触电一般翻跳起来,那是生死的最后搏击,也是不甘束手就擒的本能反抗。
老伴张开臂膀,母狮一般扑了上去,大白鱼尾巴一扇,重重扇在老伴的嘴上,几乎将老伴击倒,老伴惨叫一声,头一偏,冷不防整个身子压将上去。
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,潘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