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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里大概刮过一阵风,树下掉了不少果子。“见风倒”见我们一直端量树下,总算慷慨了一回——每人分给一个。
离他近一点时,我发现这张憨痴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,一双弯细的眉毛在轻轻蠕动,下唇使劲往上收拢,好像要极力包住一些隐秘。那根鳞脖微微变红了,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挠痕——这马上让人想到是小妖怪抓弄的。
一会儿打鱼的老万来了,他离老远就向我们招手。
离开园子一点,老万说今夜女老大就来相亲了。我们几个兴奋无比,但对马上要发生的事儿多少有些担心:这或许需要告诉当事人一声吧?如果他根本不想见那个人怎么办?
老万哈哈大笑:“哪有‘见风倒’不愿意的?这样的废人,只等俺们老大娶了去就是!”
大家相互看着,将信将疑。小双讲了昨夜发生的事,老万一脸惊愕,不断追问一些细节,脸色一下沉重了。他拍拍腿:“一点不错,那是一个妖怪!”
“那怎么办?”我问。
老万往园子里望几眼,肚子疼似的蹲下了。他掏出烟抽几口,发狠地点点头:“那妖怪总是先让人迷上,然后再一点一点收拾他……”
“怎么‘收拾’?”小双眨着眼。
“那就不一定了。妖怪们使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,它们和人差不多,脾气不同,那些性急的就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,咔嚓咔嚓几口吃了算完;性子缓的会慢慢逗弄他,直到玩腻了,遇到坏天气心上一烦,也就把他嚼巴了。”
我们吓得脸都白了,咝咝吸着凉气。
“看起来这事再也耽搁不起了,快让女老大把他领走吧,越早越好——幸亏她今晚就来。”
虎头说:“领回渔铺?这可不行啊,他还要在这里护园哩。”
老万点头:“只要老大娶了,住哪儿都一样,这小土屋收拾干净了就是新房。”
老万走后,我们一时觉得特别寂寞。时间过得太慢了。好不容易到了中午,太阳热辣辣的。要到多久月亮才出来啊。
实在等不下去,虎头建议到海上去,就近看看那个女老大什么模样!这个主意可真不错,这就好比我们代“见风倒”去相亲了——不管怎么说,我们与他有这么长的交情,不放心呢。
一路飞跑,穿过一片杂树林,又钻到灌木丛中,踏着一地马兰和拉拉秧……又看到与蓝天相接的大水、一个个棕色的渔铺了。渔铺是打鱼人的老窝,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鱼,喝不完的酒,抽不完的烟。
太阳刚刚偏西,打鱼的人早把网撒进海里,马上就要往岸上拉网了。太阳照得沙滩很热,拉网的人都穿着很少的衣服,有的干脆光着膀子,下身只有一条小短裤。这些人全都是黑红色的皮肤,牙齿雪白,说起话来嗓门忒大,骂人忒狠,最爱欺负小孩儿——家里人说这些打鱼的万万不能招惹,他们火了抓起小孩就往海里扔。
我们到处找那个女老大。咋咋呼呼指挥拉网的都是横眉竖眼的男人。海滩上的光腚客太多了,男人在这里不爱穿裤子。
虎头指着不远处一个跑来跑去喊叫的人说:“就是她!就是她!”
我们走近一看,马上吓了一跳:这人脸色乌黑,大嘴宽肩,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裤衩子。破背心挡不住那对大乳房,她一奔跑它们就扑棱棱乱跳,从背心里一下下跳出来。
我们不敢继续跟上去:女老大满脸横肉,不住声地骂人,正对一个小伙子发火,踢了他的胯部,让他疼得哎哟哎哟蹲下来……
我们正在发呆,老万过来了。原来他是海上会计,不干力气活。他朝不远处的女老大甩甩拇指,小声说:“看见了吧?多壮实,真是好样的!”
谁也没有吭声。
我觉得“见风倒”和这个女人在一起,不太美妙。
“那小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,用不了多久也就‘皮实’了。”老万乐呵呵地吸烟。
可是我有一句疑问没有说出来:可那个男老大,就是她丈夫,为什么死那么早呢?
这事真的有点玄。想想看,如果“见风倒”不小心得罪了她,这边一脚踹过去,他怎么受得住?这哪里是娶亲,这简直是找死。
天色渐渐晚下来,我们越发替小土屋里的人担心了。
大家默默地往回走。月亮升起之前我们先要赶回家,然后再到园子里。这是个不祥的夜晚。
可怜的“见风倒”还什么都不知道呢。
只有临近了这样的关头,我们才觉得与他有些亲近。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事情: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,没有一个人疼爱。如果真有个好女人照顾他,给他做饭洗衣,那该多好啊!可惜那个女老大脾气太暴,样子也凶,年纪更不般配——老万说她只比“见风倒”大三岁,再好不过了,这不是胡说吗?看上去女老大比“见风倒”至少要大十几岁。
月亮升起来了。鸟儿啾啾飞过,接着又有什么在园里唰唰奔跑。这个夜晚一开始就不安宁,好像连飞禽走兽都得知了消息。
“见风倒”显然什么都没察觉,像往常一样趿拉着鞋子走出小土屋,背枪顶猫,身侧是那只羊。
他那双纽扣似的圆眼看着我们,照样有些警醒的神气。
月亮升到树梢那么高,一丝风吹来,“见风倒”不安地扯了扯上衣。只一会儿风就变大了,他二话不说直奔屋里。
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各种野物的嘈杂,反正大家进屋之后,一直听到外面乱嘈嘈的。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见的。“起风了,起风了。”虎头看着窗外,咕咕哝哝像念经。
我们等待着。“见风倒”好像预感到今夜要发生一件大事,不时瞥一眼窗子,还几次踮脚往外看。
月亮转到了正南,那只猫从主人怀里一跃而下,尾巴高高地竖起,在屋里巡行半圈。羊抬起硬邦邦的长嘴,指向月亮。与此同时,我们都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,然后是一声粗长的喊叫——错不了,是那个女老大踏进园子里了。
“见风倒”听到声音,竟不慌不忙地点起了蜡烛。他坐在蜡烛下,眨着眼。
重重的脚步声代替了“砰砰”的敲门声,门“啪啦”一声给推开了。女老大在前,老万在后,大步流星走进来。“见风倒”身子一挺,右手立刻去抓枪。老万笑着,比比画画对女人说着什么,又转身扯过“见风倒”。他们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清。大家都静了几分钟。
我发现女老大在烛光下多少像个女人了——她穿了领口很低的紫碎花单衣,露出胸脯上很大一片黑红色;开阔的脑瓜上是几道深深的横纹,眉毛又粗又长往上扬着——这让我想起了过年时贴的门神;厚厚的嘴唇包裹起坚固的牙齿,使人有些害怕。她正用心端量面前这个男人。
“见风倒”在烛光下缩着又软又长的身体,整个人变小了一半。他是细长的身个,蜷缩了会显得体积很小。可是他继续蜷缩。
女老大可能完全看清了,开口笑起来。这洪亮的笑声把猫吓得往旁猛蹿,羊也转身离开了。女老大凑近些,叉着腰,然后满是老茧的大手举起来,重重地落在“见风倒”肩上——对方的枪“哗啦”一声掉下来。
“你有武装啊!”女老大歪头看着,从各个角度看他。
老万像立了大功一样,也叉着腰站在一侧,指着“见风倒”对女老大说:“瞧,他这人没多少本事,就是听话!老实孩子,保准不出错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……”
她伸手托起“见风倒”的下巴,让他仰起脸,又拨开他的嘴,低头去看口腔、看牙齿,凑近了嗅一嗅,点点头。最后她飞快地搓手,往手上哈一口气,扳住了对方的脸,两只大拇指按住了“风风倒”的眉骨,一下下抻理起那双又弯又细的眉毛,像要把它们拉直。
“多好看的眼眉啊!哦哟哟女娃一样——属什么的呢?羊、鸡、马、兔?蛇?”她哈哈大笑,拍手,眼圈红起来。
老万高兴得跺脚,认为大功告成,“我说过嘛老大,我这人办事有数,从来八九不离十,嗯嗯……”
他们说话时,“见风倒”慢慢直起了身子,侧着耳朵倾听起来。
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。今夜真不安宁。有野物乱跑的声音,还有夜猫子在叫。
“见风倒”站起来了,谁也不看,趴到了后窗上。
我们屏息静气,最后都听到了哀哀的泣哭——像个女孩的声音,细细的——这声音像是近在窗前,又像是从很远处飘来,若有若无,连绵不绝……
“这是它,它来了!”小双在我耳边说。
还没等别人开口说什么,“见风倒”一个反身离开了窗子,摇晃着往门外跑去。老万试图拦住他,却被三两下推开了。他一直跑进明晃晃的月亮地里,只一闪就钻进了树丛中。
我们几个都跟上去。
外面的风好大,这是极反常的。事情一准要糟,因为在这样的大风天里,他会一头栽在沙地上,翻白眼吐吐沫,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。这个夜晚真是凶险啊。
沙子扬起来眯了眼,我搓弄了一会儿眼睛,费力地看着树隙里蹿动的那个细长个子,不知怎么就丢失了目标。还能听到那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,这声音在园子最深处。
老万也跟上来,他的身侧是女老大。
这样跑了一会儿,前边什么影子都没有了。老万停下,迎着重重叠叠的树影喊:“‘见风倒’你这个王八羔子,你给我立马回来!到什么时候了,还敢撒丫子跑,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!等我给你来个老鹰抓小鸡……”
风变小了——是突然变小的。园子里一下安静了,泣哭声也没了。
我这时好像有个预感,猜想是小妖怪扯着“见风倒”的手,他们正在树下溜达,踏着一地浅水似的月光;他们走到树影下时,他蹲下了,她的额头偎到他的心窝那儿……这样的时刻别说各种动物不再吵闹,就连风也不愿打扰他们。
老万停了一会儿,开始大骂,骂过了又回头安慰女老大。女老大响亮地吐着口水,对老万说着什么,难以听清。
这个夜晚不知是怎么结束的。我们很晚才离开园子。
如果不是亲身经历,我和伙伴们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胡言乱语。过去大人们讲起这类事情,我们都认为是说谎,是为了炫耀;但这一次我们也有夸口的本钱了。
眼下这个小妖怪到底是什么模样,还不能算特别清晰,因为我们只在月色里见过,而且是极短的一刻。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,她是雌性,而且是介于动物和人之间的什么,兼有飞禽和走兽的双重本领;体积在大鹅与羊之间,个子仅抵我的下颏;不太大的额头鼓鼓的,额下是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。是的,这眼睛是最令人难忘的——谁都会承认这眼睛的美丽。
正因为她的美丽,所以那个“见风倒”要犯一个天大的错误了。这真的不幸,太不幸了。
“天大的错误”是老万说的。他在事后发了一大通脾气,当然不是对我们。他骂骂咧咧的:“等着看热闹吧,看女老大怎么收拾他!她火了会把他的肠子踩出来,让他活不过这个冬天——他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。这是他自找的……”
我们心里颇为不平,因为谁都清楚,相亲的事完全没有征求过“见风倒”的意见,这有点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