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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娘夹菜的当儿,眼神时不时就往李辰檐脸上瞄。修泽见状,干咳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,干脆夹了个鸡腿放她碗里道:“娘,饿了吧,埋头多吃点。”
三娘见一壮硕鸡腿横亘于瓷碗之中,顿时花容失色:“娘近日辟谷,如何吃这等野蛮之物?”说罢将鸡腿转移至李辰檐碗中,媚笑道:“先生多为茴儿费心,几日不见清减许多。”
修泽嘴角抽动两下,吞口唾沫望了望爹,即刻埋头扒饭。李辰檐稳如泰山,接过鸡腿,笑说一句:“谢过三夫人”。
二哥见状,也觉面子上挂不住,出来缓和气氛,“前阵子三娘亲自去给爹选了布作袍子。那布料真称得爹龙马精神,若非鹣鲽情深,三娘如何有此等眼色。”
“什么布?”三娘疑惑道,“湖蓝色那块?哦想起来了,那布料薄穿着凉快,这不入夏了么,人年龄大了可热不得,气血不畅易中风的。”
我心中一惊,忙转头看爹口边是否已挂有白沫。但见他云淡风轻表情一副,坐如铜钟。
二哥定力远不如爹,手一抖,一勺汤全洒在衣服上,几个丫鬟涌上来,忙里忙外。
大哥性格刚毅狷介,对话中旋即一窍不通,饭吃得正香。大娘则摆出跟爹一样的表情,微笑不语。青桃筷子一左一右在我身边,塞菜之迅猛不由让人想起遁世高人。
“说起那布料——”三娘恍然大悟,屋里顿时浮起一阵深呼吸,“翠儿,是不是还剩块月白色的?”
立在三娘身后的婢女移步上前,“回夫人,是剩了一块,夫人说等入了冬给四少爷做件氅衣。”
“入了冬再买新料子,咱相府需要这么未雨绸缪么?”三娘皱眉道,继而荡起一脸笑意,“我看就用那料子给李公子做件长衫吧。”
二哥与修泽互看一眼,脸上直冒黑气。青桃筷子将脸深埋碗中,几欲与米饭同生共死。李辰檐笑道:“多谢夫人好意,敝人乃一介布衣,衣食住行理应简单朴素。”
念真老道瓮气地“呵呵”两声,“都说女子长得好,命途格外顺当。我看男子长得好也是同理,三夫人怎么就没想着给贫道做件道服?”
蜷在我怀里的毛球动了动,蹲坐起来张大嘴巴,盯着它老大。虽说三娘反应迟缓,被这么明着点拨,脸上也顷刻红一阵白一阵。一屋子,全是心跳声。
爹放下碗筷,温言笑道:“夫人与道长说的极是。翠儿,你就吩下去,着最好的布料,给李公子与念真道长一人做一件长衫。”
数行五体投地的目光齐齐落在爹身上。宰相者,海纳百川有容乃大,壁立千仞无欲则刚。
爹继而又道:“我打算送公子与道长一人一尊羊脂玉雕的观音像,只有一尺来高,还望二位笑纳。”
大哥呛了一口水,猛地咳嗽起来。霍家世代受贿,到了爹这一辈已是明目张胆,唯恐天下不知。
李辰檐婉拒,念真婉拒得很虚伪,所以仍旧笑纳了。
大娘一边帮大哥顺气,一边问道:“上次不是说给茴儿找到一门亲事,怎样了?”
这回轮到我心惊胆颤,开始认真扒饭。毛球慢悠悠回看我一眼,又咧嘴奸笑,从我膝上跳下,叮铃铃朝大娘跑去。大娘面露笑容,叫了声“乖”,一边抱起毛球,一边又道:“不是说是沄州知州的大公子吗?”
爹的脸色沉寂下来。
李辰檐道:“敝人后来翻看小姐与公子的八字,发觉尚有出入,这桩亲事恐怕要搁置个一年半载。”说着又安慰大娘道:“请夫人放心,敝人定会互通友好。”
我愕然道:“敢情你还是要让我嫁?”
李辰檐望着我笑道:“婚约已定,或者小姐愿意即刻出嫁?”语气中挑衅意味十足。
我也朝他笑笑:“李公子真是多才多艺,相士也罢了,还兼着媒婆,敢情这世上就没您办不了的事儿。”
李辰檐又笑:“小姐过奖,俗话说的好,能者多劳。”
一家人看看我,又看看李辰檐,齐声叹气。
大娘道:“也好,让茴儿我们身边多呆两年。”
爹手头颤了颤,筷子落在桌上,三娘替他拾起,关切问道:“老爷心中有事?”
爹摇头哀叹,半晌道:“即便两天……怕也是不行了。”
“什么?!”一家人齐齐问道。
我闭上眼睛,静谧的偏厅中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第一章杀破狼(七)
13
翌日晨,清光如水,朝花吐芳。
大娘三娘啜泣到三更才睡,昨夜东苑的鬼哭狼嗥依约盘旋耳际。我为了顺利离府,刻意提早一个时辰起身。
大哥二哥去上朝了,修泽扶着爹站在起了风的相府门口。
爹的眼里莹然有泪,抬袖拭了拭,道:“还是跟你大娘三娘道个别吧,她们起来见你不在,定要哭足一天。”
我无奈笑道:“她们若眼睁睁见我离开,定要哭足一月。”
修泽点点头:“抑或者姐就只有等到下月再走了。”
“那……再给你多备些银两吧?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拍拍手里的包袱,“这银票都够建半个相府了。”
“那沿途给你备几匹宝马?”
李辰檐上前一步行了个礼,“小姐此番出府寻物寻人,走马观花怕是不易。”
念真也道:“你家茴儿小姐身份矜贵,骑马而行太过招摇。我看以后还需扮成男装。”
修泽拱手作了个长揖:“家姊此番出府,还望公子与道长好好看护。”顿了顿,又对我笑笑:“修泽也舍不得姐,但出去看看大千世界终归是好的。”
我点头笑道:“姐等着你明年秋闱中个武状元给我祝二十岁寿诞。”
我离府的真正原因修泽并不知晓。此话一出,爹神色顷刻颓唐愁闷,念真也低头叹了口气。
李辰檐温言说:“嗯,到时一定把你姐好好带回来。”
修泽又拱手谢道:“李公子原先是少将军,有公子保护,修泽放心不过。”
李辰檐笑了笑,替我拿过行囊,打趣道:“你家弟让我护着你。”
我狠狠瞪他一眼,转头跟爹说:送君千里终须一别。茴儿又不是不回来了。以后没钱了,嘴馋了,心情不好了,就回相府小住几日。”
我斜睨着李辰檐,又笑道:“爹闲来无事也可请几个相士到府,若茴儿撞见,说不定可拿他们做出气筒。”
爹只顾着悲叹,修泽劝了他两句,对我说:“姐,筷子青桃还有小毛球,我都会帮你照看着。”
我点头笑说:“大哥二哥朝事忙,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些,大娘三娘若心情不好,就听她们说几句。”
修泽道:“就像姐从前那样,我明白的。”
我朝他与爹挥挥手,说了声“保重”,便转身跟着李辰檐与念真离开。
别时无需多话。走了数十步不敢回头,因知道爹还在身后望着。心里渐渐有些郁堵,又像浑身通了气,轻飘飘没有着落。
念真有些担心:“茴儿小姐……”
我转头笑道:“以后道长也别叫我小姐了,出了相府也就是寻常姑娘。”
念真犹疑片刻,李辰檐问:“那如何称呼你?霍小茴,小茴,或是茴儿~~~~~?”
最后两个字颤了颤,转了个调,我见他一脸坏水地摇着山水扇,怒道:“这些也是你叫的?!”
他扇子一收,弯身作揖:“还请小姐赐教。”
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铃响,夹杂几声狗叫,啪啪嗒嗒的点地声由远及近。
我转身见毛球发疯似地朝我奔来,心中蓦地酸疼难耐。我缓缓蹲下身,苦涩的笑容浮上嘴角。毛球猛地扎进我怀里,头埋在我臂弯蹭了又蹭,呜呜地叫着。
我勉强撑着微笑,拍了拍它的头,“昨日你主子水深火热之时,你光顾着助纣为虐,怎么就不使使这股忠诚劲儿?”
毛球抬起头,双眼水汪汪地盯着我,又呜呜叫了几声。
我喉间哽得发疼,深吸了口气,说:“舍不得了?总算没白养你。”
揉了揉它的爪子,我又笑道:“昨夜回西苑就想着把青桃筷子灌醉,早知道也给你整点酒喝。他俩现在还睡着呢?”
毛球点点头,甩了甩浑身狗毛,将爪子搭在我双臂,做出副可怜相。我将它双爪拾起,揉揉它的头,“你若听话呢,我就早些回来看你。”
毛球极通人性,听了此言,意识到我要出远门,拼命摇起头,嘴里的呜呜声竟似带了哭腔。
我知道这一行吉凶难辨,不能将它带在身边,强忍着心中越发浓厚的酸楚,笑道:“你责任重大,要定时替我跟大娘三娘请安。大哥二哥,还有你最喜欢的修泽小少爷,他们若心烦了,你就在他们身边蹦跶两下,逗他们开心。还有青桃和筷子,你要好好看着他们。我走了,不许他们难过,也不许他们不难过。若他们欺负人了,你酌情帮着他们。若他们被欺负了,你一定要保护它们,知道么?”
毛球只顾着摇头呜咽,泫然欲泣。我终于咬唇道:“毛球,我也难过,也很舍不得你。”
毛球愣住,蓦地停止低吟望着我。
半晌它从我怀里跳开,静了片刻,忽然双脚立起,竟似人一般双爪拱拳作了个揖为我送别。
我“噗嗤”笑起来,一滴泪水从眼角倏然滑落,伸手揉揉它的头,“看你聪明的。”
我苦笑着哽咽:“从前我老说你是小怪,现在看来,我才是小怪。”
那一刻,毛球也咧开嘴。我能感到它在用力笑着不让我担心。然后它转回身跑两步,又蹲在原处恻恻地望着我。
我朝它招了招手,咬唇转身,再不回头。
14
一路无话,走了大半个时辰。早间的皇城清静少人,偶尔有往来的官轿摇晃抬过街面。薄光微暝,青灰瓦檐上结了层蒙蒙水雾。身旁一个沉润的声音道:“再走一炷香,出了南面朱雀门就到永京内城了。”
我心绪乏沉,无心理会。回头望去,但见府阁殿堂高耸,禁宫沉箫城在初生的晖光中明媚耀目。风格龙楼连霄汉,玉树琼枝作烟萝。今次远望,只觉住了十余年的皇城竟似天上人间。
过了一会儿,方才那声音又道:“小怪?”
我望着李辰檐,错愕道:“这是我最初给毛球起的名字,怎么了?”
此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,“没什么——,敝人就是觉得小姐先前言之有理,小怪这名字的确适合小姐。看来从今以后,敝人就得改口叫小怪姑娘了。”
我明显感觉自己的右手抽搐起来,咬牙切齿道:“破相士,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结梁子?!”
打闹一阵,心情倒明朗不少,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通京内城。
京城繁华,十里长街,旁有小楼重檐鳞次栉比。巳牌左右,店铺开齐了,大街小巷喧哗起来。人群熙来攘往,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。一家新开的茶楼前站着几名小二拍手招揽顾客。街边空处有几名杂耍艺人,舞刀弄枪,亦歌亦武,铜锣如雷铛铛地敲着,引来围观人大声叫好。
念真边走边说:“这倒算盛世繁华,民生安乐。”
我道:“这是永京城,芸河两岸不见得如此。”
李辰檐愕然道:“小怪倒知道不少?”
我怒气冲冲瞅着他:“谁是小怪?!”
他乐道:“瞧你,真够小怪的。”
念真瞟我们两眼,说:“至打六年前尚扬帝篡位,南面禹王越明楼跟着称帝,落昌恒梁两邦隔河自立,重兵驻守也是应当的。前少将军不出力驻守芸河也罢了,竟在此打情骂俏,真是可悲可叹。”
李辰檐浅笑一声:“重兵把守两岸只是表象,长此以往劳民伤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