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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生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,庚子、一九〇〇年的「义和团」之乱,从星星之火烧成燎原之势,实在是与当时山东巡抚毓贤的三原则分不开的。前文已偶及之,毓贤的三原则是:「民可用,团应抚,匪必剿」。老实说这三个原则本没有错,错的是他把抽象的原则化为具体的运用,不得其当,就要出毛病了。
就以「民可用」这一条来说吧!当年由于列强对中国所作的赤裸裸的侵略——尤其德国人在山东,俄国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——已激起中国全民的公愤。
德国人在山东以教案为籍口强占胶州湾,已无理已极,而德皇为皇弟海因利盍亲王(Admiral Prince Heinrich)率远东舰队远征中国,在汉堡所作之送行训辞,什么:“should any one essay to detract from our just rights or to injure us; then up and at him with your mailed first”(原文英译载一八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《伦教观察报》(London Spectator)。那时我方奔走交涉的大员之一的翁同龢,在其日记上译为「如中国阻挠我事,以老拳挥之」。德皇这一「挥拳」演说,那时是腾笑欧美的。世人固对德皇之横蛮,嗤之以鼻,而对我华人之不争气,也是怜而鄙之。此事当时对我国我民之刺激,亦至深且痛。斯时在巴黎冷眼旁观之法国史家柯利厄(Henri Cordier),便认为这种德国佬加于华民之刺激「纵非义和团兴起的全部原因,也是主因之一」。(见柯著《中西关系史》,卷三,页三六五。转引自摩尔斯《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》卷三,页一一一。)
至于德军当时在山东之横行,更是笔难尽述。当地百姓如对若辈稍事抵抗,动辄全村被焚,老幼难逃。某次在鲁东日照县,为一极小的民教冲突,在当地仕绅出面试行调解之时,五位在场仕绅竟被德军强掳而去,送至青岛拘留所,勒令执行极无理之要求。似此绑票勒索之行为,使在一旁观察之美国外交官,亦为之忿忿不平而报请华府留意。(见美国驻华公使康格致国务卿海约翰的报告书。载国务院「外交档」,一八九九年四月十七日。)
俄国在中国东北所犯的罪恶,就更是罄竹难书了。一八九九年三月某日,俄人自旅顺港违反条约,侵入中国境内征收地税。当地农民召集群众大会并缮具申请书,请求免征,态度极为和平恭顺,而俄军竟突然对群众开枪,当场便打死农民和老弱妇孺九十四人,伤一百二十三人。(据西文《北华捷报》记者的专栏报导。)
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五日,当俄军于黑龙江畔的海兰泡(俄名「布拉戈维申斯克」)开始越境时,华军稍事抵抗,俄军便一举将两岸华民男女老幼六千人,悉数屠杀,弃尸江中,江为之塞。此一屠杀,中国政府虽未敢深究,欧美媒体却向莫斯科提出抗议,而沙皇政府竟声言是边远驻军擅杀,俄皇鞭长莫及,无能为力,搪塞了事。(见 Arthur H。 Smith 著《震撼中之中国》(China in Convulsion),一九〇一年英国爱丁堡出版,第二册,页六〇七。)其后俄人在「江东六十四屯」一带和其它城市中的烧杀,据各方报导,死伤华人二十余万,本篇也就无法详加叙述了。(见李文海等编《义和团运动史事要录》,一九八六年济南出版,页二九七。)
以上所记只是根据西方官员和记者零星的报导,并非受害华人的夸大。当时如作有系统的调查研究,则入侵者之残暴,就更是罄竹难书了。笔者不学,曾就清末民初各种中外冲突中,双方的死伤数字略作比较,所得比率大概可说是一千比一。换言之,在中外冲突中洋人如有一人殒命,无辜华民就要以千命「相陪」(不是相赔)。如曹州教案中有德国传教士二人被杀,德人籍口入侵时被杀之华人,加上中国官府在洋人要挟之下所杀戮之华民,以及民教冲突所造成的死伤,即不下数千人。——假如鬼神之说真有可信,以数千枉死寃魂,在耶稣之侧、上帝之前,与在曹州殉道的两位神父的幽灵,同时出现,互控寃情,在此情况之下,上帝和耶稣又何择何从呢?
不幸的是,在类似情况之下惨死的洋人往往都名扬天下,垂誉后世;但是陪他们一道丧命的数千名华人包括妇孺,那就死得虫蚁之不如了。斯大林说:「死一个人是件惨事;死一百万人只是个统计数字。」在那庚子年间,死掉任何一个洋人,都是个惊天动地的「惨事」;死掉千万个华民,甚至连「统计数字」也没有一个。但是中国人究竟不是个麻木的民族。在那千万家披麻戴孝的寡妇孤儿的哭声里,稍有良心的血性男儿,都会拔刀而起和敌人拚命的,这就叫做「民愤」。在全国人民都感到国亡无日,都要和入侵者舍命一拚,这就叫做「民气」。这股民气,笔者这一辈在「八年抗战」的日子里,都是亲身卷入、亲身体验的。老实说,八年抗战就是当年全国人民以血肉之躯与不可一世的入侵强寇,死命纠缠,拚过来的。
朋友,在那庚子年间,八国入侵的时候,全国同胞国亡无日的感觉,实数倍于抗战前夕的一寇独来,尤其是在情况最紧迫的山东和东北。所以该两地区民气最激昂,义和团也滋长得最快。毓贤这个好杀成性的地方官,他也深深地体验到这种同仇敌忾的民愤,而感觉「民可用」。他觉得与其杀民媚洋,何如「用」民来除教灭洋呢?毓贤这一心态,事实上是与当时西后以下,那一批在戊戌以后突然掌权而又颛顼无知的满人小贵族的心态 ,如出一辙。他们但知民气可用,要「用」它来「扶清」。他们怎知甲午、戊戌之后的腐烂朝廷,已是个「扶」不起的阿斗?以它来「灭洋」,则洋又岂是气功师徒「刀枪不入」所能「灭」掉的?
对民气但知其有而不知其用;激起了民气,又没个安全塞可保安全,那就非爆炸不可了。义和团运动也就是近代中国,无数次锅炉大爆炸中的一次。
只能造反,不能保皇
再者,毓贤究竟是个非科甲出身而习于杀人的莽汉。下棋不看第二步;为政不作三思,因此他的「团应抚、匪必剿」的原则,应用起来,也漏洞百出。
山东那时是处于王朝末季的黄巾、赤眉时代。饥民遍地、盗匪如毛、邪门盈野。毓贤最初的办法是以杀止乱。但是他纵是个嗜杀的屠夫——他有一个月杀五百人,一任杀五千人的纪录——也杀不胜杀。最后改杀为抚。他抚的办法是化零为整、招匪入团(民团)。他纵容,甚或授意,乃至干脆鼓励和认可,并发下「毓」字大旗,由徒弟众多、能呼风唤雨的大邪门,并吞那些只有低级气功,组织能力欠缺,而良莠不齐的小邪门,划一名号,整齐服色,统名之曰「义和团」,以示这些组织是由他巡抚衙门认可的私办民团。
这种以大吃小、化零为整,组织并统一指挥起义农民的办法,原不是毓贤所发明的——那是我们的国宝。试翻我国历代农民起义的历史,且看陈胜、吴广、赤眉、黄巾、黄巢、朱元璋、张献忠、李自成,洪、杨乃至我们亲眼看见的红军、八路军、新四军的成长和扩大,都是一脉相承的。但是毓贤所搞的与上述情况有个基本上的不同。上述诸大家都是搞革命,造反,以「打天下」为号召的。毓贤统一组织他们的目的却是「招安」,为大清王朝「保天下」。这样就变成抱薪救火了。
第一,毓贤无法真正把「义和团」化为「民团」。农民起义的造反大军,「裹胁」起来是愈大愈好;官办民团的容量,那就有限了。再者造反打天下搞革命,是泄民愤、主正义的义士之行,士气极高。保卫腐烂王朝,肋纣为虐,那就义士却步,智者不为了。所以义和团运动在山东始终未能步入正轨。它不是个正正堂堂的群众爱国运动,而是以烧香念咒,或间有「特异功能」的气功师为主导,终于走火入魔的工农兵运动。——它缺少个「伟大、光荣、正确」而成熟的革命党从中指导和策画,因此它搞起「扶清灭洋」、「烧教堂、杀教士」,就变成红卫兵式的打砸抢,乱来一泡了。但是红卫兵究竟还要听命于一个老谋深算,也可说是老奸巨猾的「最高指示」;最后在军警环伺之下,偃旗息鼓,去农村下放学习。义和团没个最高指示,在军警也都相率入团之后,连「老佛爷」也失去控制,使它真的变成了「拳匪作乱」。发展至此,连老太后也只好丢掉「盆底鞋」,梳上「粑粑头」,化装农妇,逃之夭夭。「拳匪造反」(boxer rebellion)就只有靠洋兵来「助剿」了。——「拳匪造反」原是李鸿章替慈禧推卸战犯责任的外交辞令(见下篇)。
所以毓贤的「匪必剿」的原则也出了大毛病。他不知道「匪」是饥民的化身。饥民在被「剿」得走投无路之时,便入「团」受「抚」。受抚之后还是没饭吃,那就继续为匪,终于良莠难分、团匪并存。加以毓巡抚对教民有成见,又没有办外事的经验,不知洋人之可怕;而教民教士与洋公使又恃强欺人。民教冲突中,不论屁大小事,往往都要劳动位同总督巡抚的「主教」甚至更高的「公使」(在对华文书上自称「本大臣」),来向中国朝廷和地方,加油加醋,甚或无中生有,抗议恐吓。弄得中国官方不胜其烦。巡抚衙门仅为教案一项便案卷如山(原档至今仍满筐满篓),忙不开交。毓贤一怒乃干脆告其属下府县官吏,把教民控告、教士抗议当成「耳边风」,「当成废纸」。(见李宏生著《毓贤与山东义和团》等多不胜数的第一、二手史料。)
但是毓贤并没有忽视他自己标准中的「团」、「匪」之别。义和团中如有不良分子对教民杀人绑票,他也绳之以法,大量诛戮。事实上义和团在山东早期最有名的大师兄朱红灯,和遍身气功的本明和尚,就是因为枉杀教民、窃取财货,被毓贤捕杀的。——有些后世史家对事实未加深究,竟把朱红灯与本明之死划在袁世凯帐上,实为误入。然毓贤既有其「耳边风」、「当废纸」一类的指示,则抢匪多劫教民;下级官吏时予纵容,也是事实。这样就要引起洋人严重的抗议了。果然在一八九九年冬季美国公使康格(Edwin H。 Conger)乃向北京总理衙门连续抗议,要求中国政府把毓贤撤职。总理衙门不敢开罪康格,乃于是年十二月五日奏请太后把毓贤「开缺」,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,并率其新建陆军一万一千人入鲁镇抚。毓去袁来,义和团运动便进入一个新阶段,从山东转入直隶(今河北省)和京津地区了。
毓贤和袁世凯的正反两面
毓贤原是慈禧的宠臣,他在山东的所作所为都是太后所嘉许的,如今受洋人胁迫去职,慈禧亦为之不平。所以毓贤奉旨回京觐见时,太后竟颁赏亲书「福」字以为鼓励,并随即调任山西巡抚。毓贤既受此洋人鸟气,又蒙太后赏识,他一到山西对除教灭洋真的就毫无顾忌,大干起来了,甚至不惜亲自操刀去砍掉洋人脑袋。可是这时在山东接任毓贤遗缺的袁世凯,其作风却正是毓贤的反面。
袁世凯是一位比毓贤更为老辣而干练的官僚。甲午战前他在朝鲜即有十年以上办外事的经验。如今虽手握重兵,他知道洋人还是得罪不得的。为着传教等等皮毛小事而开罪洋人,更是得不偿失,亦无此必要。再者义和华民也不只是反教闹教了事,他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