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涂九歌指引许仕林挑起帘幕,看向密室的另一侧。
床榻上盘膝枯坐的中年僧人,似死非活,似活非死。
“他是谁?”
涂九歌缓缓比出手语——“你不可以不认识他”。
“为何?”许仕林拧起小小眉头,倏忽展开,却讶异之至。“难道他便是——”
涂九歌点头。
手语复杂,含混不清。
但许——汉——文——三字,呼之欲出,一如浮生在世。
许仕林面色苍白。
“我以为我既孤又独,双失父母。原来,却是个父母双全的有福之人呢。呵呵。”他轻笑,不知是自语,还是在说给涂九歌听。
涂九歌迟疑了片刻,伸手,在许仕林肩上,轻轻拍了两拍。
“没事。”许仕林报以难以形容的微笑,浅淡间轻刺人心。“既然父亲在此,容儿叩拜。”
他走过隔邻,顺手将帘幕放下。
两侧隔阻。
但以涂九歌之神通,仍是一目了然——
许仕林在许汉文枯坐的躯体前,端端正正跪下,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十年西湖,他生父母。
一朝相见,便又何如?
涂九歌转过脸去,见窗外秋叶,正随一阵狂风,似泣似舞。
(第一卷完)
第十六章 殿斗•;宫争(1)
开封。
宣德楼内,清仁宫中。
太后向氏与太妃朱氏南北向各在侧厅垂帘而坐。
皇帝赵煦坐在正中。
诸位皇弟宗室等,拉拉杂杂跪了一地。
两侧站着的则是范纯仁吕大防等几名股肱重臣。七十四岁的老宰相苏颂坐在御赐的太师椅上,老眼半眯。
赵煦扫视众人。
“祖母薨逝之后,独余下母后一人主掌后宫。昨日以婕妤为首,二十六名后宫联名奏请皇后,请立圣母为皇太后。此事本乃朕之家务,但母后言道,须听各位的意思。所以,今儿个朕便请大家来议议。”
南面的向太后乃是先皇神宗皇后。英宗后高氏、神宗后向氏俱在,原本早该被奉为尊位的皇帝生母朱德妃,委屈了八年,不过是个太妃之号。
但如今太皇太后尸骨未寒,皇帝连二十七日以月代日的服丧期都未满,就来议论生母尊号,却不免有些难看。
下面出生牛犊不怕虎的赵似仗着年幼抢先开口。“皇兄英明!母后如今只用着皇后仪仗,昨儿个我入宫皇后嫂嫂还说,每次相见时好不尴尬,她明明是人媳妇,却与婆婆仪仗相同,多难堪啊!”
这几句早就是他皇帝哥哥教好了的,以赵似向来之骄纵鲁莽,全无心机,说来倒也妥贴。
北面帘中轻轻咳了一声。
尚书左仆射吕大防被范纯仁瞄了一眼,站出一步。“陛下容禀。太皇太后遗旨,乃命太后娘娘主掌后宫事。现今天子正为祖母服丧中,后宫之事,臣以为,但凭太后决断便是最妥。”
此话一出,南面帘中亦是轻轻一咳。
宋朝制度,君弱臣强,礼仪尊卑并不如后世严谨。大臣对皇帝,也并无多客气。这般委婉顶撞,已算给这位初初亲政的天子几分薄面。
赵煦却丝毫不恼。“既如此,我们便议下一件事。太史监禀报,汲郡等河南各地,今年有蝗灾?”
几位大臣皱眉。
隆冬将至,这个时候来提不大不小的蝗灾,又算什么?
只有吕大防心中依稀觉得不妙。“回皇上,汲郡正是臣之家乡。今年蝗灾并不太重,当时已经救赈过了,当时是是太皇太后娘娘处置的。皇上可调当时奏本一观——”
“不必了。朕即位以来八年,这八年的每一封奏本朕都熟读过一遍了。”赵煦冷笑。“朕以为,河南蝗灾连年不灭,该想个一了百了治本的法子。你们所推崇的高娘娘,朕的祖母,生前最为尊崇国师林灵素之言。朕问过他,他言道,是河南地方德化不彰所至。朕思量良久,想到一个办法。”
他越说越冷,说到最后,竟是目露凶光,语意森森。
北面帘幕飘拂。
吕大防心惊肉跳,却又不知年轻的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,只得地咬牙反问。“国师在深宫闭关,惟陛下可以得见。不知陛下与国师,商量出什么结论?”
“来呀。”赵煦一挥手。“去皇后宫中,取三尺裁好的冰俏绡来。”
“冰俏绡?”吕大防知那是宫中最好的白色绸缎,心中不祥之感更为浓重。
“无错。”赵煦笑得令人胆寒。“对了,亦不必取来了。直接送到河南汲郡吕府,赐给吕老太君。传朕口谕,老太君为朝廷诰命,又尊佛崇道多年,朕想请她往生到极乐世界,再为我大宋祈福!”
赵煦霍然站起。
吕大防应声跪下。“皇上!”
“有人要践踏朕的母亲,朕心深痛,不知如何安慰天下人的母亲。只好请吕大人为我大宋臣民,牺牲自己的母亲了。”
“皇上!臣知罪!请皇上将臣处死!高堂何辜,皇上啊!”
“是呵。高堂何辜,八年来屈居妃位,宫掖在侧,仪仗窄小,朕为人子,日夜惶恐于不孝啊!”
北面帘子连连飘动,止歇时,其中已无人影。
皇帝一众臣弟中最为年长的吴王赵佖赶忙起身,跪前半步。
“臣弟以为,不若将圣母娘娘即刻迁入慈寿宫,拟尊号为钦成太后,与母后娘娘共掌后宫仪仗平齐,辅导臣弟等,及几位妹妹读书,这样臣弟等的心中,便有所依靠了。”
赵煦假意哀叹一声,闭目作态良久,方步下御座,走到苏颂面前。
“先皇与皇祖母都曾命朕,凡事多听宰相良言。苏老师有以教我否?”
“皇皇上。”苏颂说句话喘三口气。“先升仪仗。不必迁宫,直接将圣圣”
“圣瑞阁?”宋制,只有帝后居所方能称宫,妃嫔所住,只能称阁。
“对,将圣瑞阁改为圣瑞宫待,待服丧期满之后再再”
“再尊位号。朕明白了。”
赵煦拂袖。“就照此议。”他斜瞥一眼南面帘幕。
南面帘幕中久无声息,终于,忍不住一阵掀动,然后亦是人影杳然。
赵煦唇边一丝冷笑。“好了,各位大人回去做事吧。诸兄弟随我回宫聚聚,祖母薨逝,咱们得要相互安慰,才能共度难关。”
“皇,皇上,罪臣”吕大防还匍匐在地,目赤面红。
赵煦似乎这才想起他来,若无其事地扶起他来,笑道,“跟皇后说,将那三尺冰俏绡搭上三尺玫瑰金缎,送到吕府,给吕夫人裁件新袍子。这露冷霜重的,朕的股肱之臣,朕不心疼谁来心疼?”
吕大防只觉浑身冷汗,似从地狱炼池中,走过一遭。
圣瑞宫中,赵煦与朱太妃林太妃在上首,赵佖赵佶赵俣赵似赵偲等弟兄大的不过十七,小的才十岁不到,围坐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。赵佖赵佶的生母均已亡故,赵俣赵偲的生母林太妃本就与朱太妃交好。赵煦环目一扫,笑道,“慈寿宫那边,恐怕不如咱们这里热闹。”
朱太妃形容颜色姣好端庄,虽已年近不惑却如二十许人,信道多年,秉性柔和,却忍不住怪责赵煦。“官家今儿个在殿内太张狂了。若真为我,再莫如此毛躁。”
“母亲。”赵煦红了眼眶。“儿子在位八年,不过是旁人光辉下的影子罢了。如今终能亲政,是天可怜见,今日之争不单为娘的位号,亦是掂量掂量,这朝中究竟有谁是可以倚仗,又有谁是儿子路上的猛虎顽石。”
“哥你说得对。”赵似一面吃蜜饯一面附和。“祖母都不在了,天下哥哥最大。谁再敢欺负娘亲,哥哥斩了他!”
“似儿莫胡说!”坐得最近的林太妃当先吓得捂住赵似的口。“你皇帝哥哥向来是最大的,皇帝对祖母的一片孝心,可不能被你胡说给糟践了。”
赵煦却大笑起来。“五弟童言无忌,妃母莫惊。这话又如何,还怕传到了慈寿宫里不成!”
皇室弟兄们在一处用膳之后,向爱明哲保身的赵佶当先告辞。林太妃带着年纪幼小的赵俣赵偲亦不能久留。赵煦与吴王赵佖商量朝政去了。只余下朱圣瑞与幼子赵似。
“娘亲——不是,母后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朱圣瑞宠溺幼子,“还叫娘亲就好。如今你哥哥要展翅高飞了,你也不能再胡为了。等出了服就好好在宫学念书,知道么?”
“啊?”赵似听见念书两字,不禁想起雪晴书院。“娘亲儿子在杭州去了个平常的书院,挺好玩的。儿子还结识了很多有趣的人”他兴致勃勃正要说下去,忽然一噎。
“怎么了,说给娘亲听啊。”
“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赵似怕母亲骂他荒淫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“娘亲你礼拜三清的时候到了呀!似儿先出去玩一会。”
“似儿,似儿!”朱圣瑞叹了口气。“这孩子。”
回头看看时辰,赵似说得倒也无错。
朱圣瑞自小随父母虔信道教,长大之后更是屡有遇合。这每日三参的功课乃是必做的。
召来身边侍女,“国师仍在闭关么?”
“回娘娘,仍在闭关。”
“起驾,去国师那里看看。”
“是。”
(2)
玉清观。
皇宫之内有一刹一观。玉清观即为林灵素所掌,虽无国师封号,君臣均以国师称之。
朱圣瑞将仪仗留在观外,孤身走了入去。
长眉白发却宛若少年的修道人早已屏退童子,亲身相迎,恭敬一拜。
“灵素见过道君娘娘。”
“国师——”朱圣瑞扶起林灵素,看了看四下无人,才摇头低声道,“国师切莫如此大礼。圣瑞生受不起。”
“娘娘前世为大罗金仙,此生乃一国之母,难道当不起灵素此礼么?”林灵素拂尘轻挥,引着朱圣瑞入座,亲奉香茗。
“前世忝为道君天后,却未能有丝毫利益于苍生。今世转为飘萍女身,若非国师告知我前世因果,又如何能够辅佐煦儿即位?但如今”朱圣瑞深深一叹。“本应耐心等国师出关,但我今日见到官家我儿,他面上死气愈加显著,而京都王气,亦已时有时无。国师,本宫心忧如焚哪。”
“娘娘。”天色昏昏,林灵素拂尘再掸,周围灯火亮起。“贫道闭关,正是想引剩余王气,为陛下续命。”
朱圣瑞霍然站起。“续命?”
“陛下阳寿无多。王气亦是枯竭有日。贫道此举,亦是竭泽而渔,知不可为而为之啊。”
“能有多久?”朱圣瑞语声颤抖。
“少则三年。至多不超过十年。”
“在那期限之内,必须夺回燕云十六州,迁都至北方新的王气之源处,方可避免神州倾覆,苍生涂炭,是么?”
“娘娘。”林灵素忽然离座,拜伏下去。“恕灵素直言。此业并非如今这位陛下能够完成之举。娘娘心中应该有数才对,神宗皇帝为您留下一双亲子,兄终弟及,再加寻得那名关键之人,才能全功。娘娘要早做准备——”
“国师莫要再说了。”朱圣瑞背首掩面。“一对亲子,俱都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。国师,圣瑞如今是人,是一个母亲,而非绝情弃智的什么道君。”
“贫道罪该万死。还请娘娘恕罪。”
“国师请起来。”朱圣瑞话意中有无限疲惫。“我明白。慢则三年,多则十年,似儿届时,也该长大了。”
“娘娘。”林灵素抬头。“贫道提醒娘娘一句:人心之险,才是世间最大劫难。”
“你是说——”朱圣瑞一惊,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