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迤逦呆立片刻,终于破涕为笑。
“谁傻啊,死老头子,你还没跟我说你先前死到哪里去了,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!”
“还能去哪儿,你都答应人家七世为奴了,我是你男人,难道不得帮你分担些,去看着那坨肉躯啊”
嘟嘟囔囔间,白乳泉侧,天际放晴。
(2)
晋阳客栈。
戚宝山出门去买吃食,吴媚不知去向,许仕林一人留在房中。
掌中圣贤书读之无味。所有义理文字,儒家经典,许仕林过目一遍,不仅可以熟读倒背,甚至于连所谓的微言大义,写下这些文字之人所想要表达的种种细微深浅,甚至于当时的朝堂草莽,成败兴衰,都如浮云过眼,了然于心。
许仕林站在窗口,看繁华东京的街市之上,人来人往。
多年来纠结于心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,在汴梁的连串变故中似乎远去了几日,此刻却以从未有过的强横态度,霸占住许仕林的一切思绪。
而千千结中的索引,就是吴媚的一双俏目。
眼头圆润,眼角微勾,瞳仁是幽黑幽黑的黑色,旁边的白色里晕着若有若无的浅蓝。
眼神很坚定。似有多少机巧谋略都沉如飞花散去,最终浮上来那种一心一意的坚定。
难道所谓的“一见钟情”便是如此?——许仕林喃喃自问。
但却又似有什么重要的线索,被遗留在空茫的思维海内。
但错过的真只是线索而已?
楼下一阵喧哗。
几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进了客店,嗓子嚷得震天。
“有没有陌生的俊俏儒生投店?”
“这,小店每日来往客人无数”
店家正斡旋。
换了戚宝山玄色短衫的许仕林淡定地从那几个男子身边走过,从后面的便门出了客栈。
后巷僻静,人烟稀少。只有几个挑夫靠坐在不远处休息。
许仕林望了眼四周,确定无事,正松了口气,却忽然又屏息当场——
为首的挑夫摘下头上毡帽,向着许仕林走来。
其余几个挑夫各自错落而站,堵住了小巷的各个方位,纵使神仙在世,亦插翅难飞。
“你们是何人?”
许仕林按捺心中不安,镇定发问。
却换来为首挑夫的惊诧、哀怨与失望——
“林弟,你,你,你你果然不认识我了!”
许仕林不由起了层鸡栗。
“阁下堂堂七尺男儿,何必做此小儿女情态说话在下乃杭州府解元许仕林,阁下有何指教?”
扮作挑夫的赵似真真一愣。
“小,小儿女情态?这又如何,当年我们在瑟楼里不就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嘛!”他哀怨地看着许仕林。“林弟你竟长得比我还高了,但还是一样的雪肤花貌,风致动人你可知我想了你快要十年,所谓一夜恩情,永世难忘”
许仕林睁大眼睛,神态窘迫。
“阁下且慢,在下少年时曾患病失却当时记忆是真。但什么雪肤花貌风致动人之类,阁下切莫再开玩笑了。就算我不记得从前曾与阁下相识,但总无可能身为女子吧?”
“虽非女子,但娈童跟女子有差很多么?”赵似委屈地看住仕林。
仕林大震,怒意上眉。
“我看阁下是认错人了!抱歉,我尚有好友未归,请贵属让一让道,这光天化日之下,堵截士子,若惊动官府惹来误会,总与双方都有所不便,请了!”
许仕林羞恼之间,看他几个从人均暗藏兵器,亦不能强闯,只是对峙在巷中。
赵似却只是痴痴看着许仕林,毫无动作。半晌才道,“林弟你如今样子虽没那么像女子了,但一嗔一怒之间,却更有一分英挺俊朗,真真好看,比皇兄的什么皇后婕妤的都好看太多啦!”
“皇后婕妤?”许仕林心内一紧。“颠三倒四,阁下究竟何人,意欲何为?”
赵似毫不在意。“哦,我想起来了,林弟你当年亦不知道小王的身份既然你说你忘记了当年之事,那我们从头开始又何妨?我叫赵似,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,封为简王。当年你叫我简哥哥的真全忘了么?琴瑟双楼,花港观鱼,平湖秋月,西湖雪晴,都不记得了吗?”
许仕林嗤笑一声,刚想反驳,却忽然凝眉。
“你说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我叫赵似”
“最后,最后那几个字,可否再说一次?”
“最后?”赵似迷惑地看身后侍卫,“最后小王说了啥?”
一个侍卫低声提醒,“殿下最后说了‘都不记得了吗?’”
“不是那个。”许仕林面色显出苍白。
“哦,琴瑟双楼,花港观鱼,平湖秋月,西湖雪晴——这几句是小王回京后写给母后看的游记中提及的,颇有文采吧?林弟当年在书院之内你的功课总是最佳,现今果然当了我大宋的解元,小王绝不会看错人的说来奇怪,当年你究竟为什么白日念书,晚上在瑟楼做小倌呢?是谋取学资么?林弟真是可怜人。如今小王终于寻见了你,我们再不分开”
赵似啰嗦一堆,却惊见许仕林生生软倒晕厥了过去。
“林弟,林弟!快,快救人啊!”
许仕林眼前一幕一幕景象如浮云掠过。
雪晴为何听到这两个字时,会觉得如此熟悉?
周身虚乏,一股气息不知从何处冲了上来,脑中纷乱一片,一幕一幕事迹恍如惊鸿逝水,欲抓而无穷。
再然后,中毒时的那种晕眩感再度袭来,许仕林眼前一黑,便知觉全无。
“掐人中!算了算了,抬回府去,叫御医!”赵似一片慌乱。
“仕林!”戚宝山伴着高俅蔡京,远远地过来。“仕林——”
“三哥府上的人?”赵似呆了片刻。
“殿下,怎么办?他们看见我们了!人还抬不抬?”侍卫请示。
“既然知道林弟在这里便不怕了。”赵似忽然间回复了皇室心智。“这时节,不宜让三哥知道这一节。把人放下,撤!”
“仕林,仕林!”
戚宝山带人追来时,只见许仕林躺在地上,昏迷不醒。
“这年头,竟还有人光天化日下绑劫掳人的,简直反了!”高俅不忿地道,“我看,戚壮士还是说服许解元跟我们回王府居住吧!”
戚宝山眉心紧锁。“多谢两位盛情。王爷的意思我明了了,稍迟定有回复。如今还要烦劳两位替我请个大夫来,瞧瞧我兄弟的状况。”
他大手一抬,轻松将许仕林横抱起来,回去客房之中。
(3)
“都说御医好,其实呀,御医未必有老朽看的病人多。所谓久病出良医,医家最重在于实际,老朽看了六十多年,世上绝无疑难杂症可以逃得过老朽的利眼”
戚宝山忍受着这位名医的啰嗦聒噪,双手奉上诊金。“请教大夫他究竟要不要紧?是迷香还是如何?他之前曾中过毒,不知有无妨碍”
“奇,奇,真奇了!”老国手搭脉片刻,一脸惊讶。“此人是否记忆错乱,有癫狂之症?”
戚宝山忙摇头。“他是杭州府解元,文章出众,文采风流,怎可能癫狂?只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,不记得病好前的事情了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,“他虽聪明绝顶,性子却温柔宽厚,仁善纯孝,莫说癫狂,平生连脾气亦未发过一次哩!”
大国手又诊了片刻,摇了摇头。
“也许同幼年时候病情有关,也许是之前的余毒未清。我问你,那毒是不是伤及头面,熏目毁脑的那种?”
戚宝山心中一咯噔,“是又如何?”
“要他醒来不难。”大国手转身写方。“但心中要有数,他醒来之后神智如何谁也不能保证,也许又忘记前事,也许颠倒不能识人,端看运气。”
“啊?运气?”戚宝山忍不住咆哮起来。“你不是大夫么?余毒未清的话,你倒是给治呀!”
国手只得摊手。“神智此科,治不了,绝症。”他将诊金塞回戚宝山手中。“你就算另请高明,说得也必定与我相同。你爱治不治,此方送你,照此抓药,半日内可以醒转就是。”
大夫匆匆离去,一面摇头,一面叹惜。
戚宝山看看仕林,又看看药方,站也不是,走也不是,心急如焚。
“碧莲还没找到,仕林兄弟,你又如此这般”他咬牙,“你不喜我结交端王,如今可知道,在这光怪陆离的汴梁城中,没有背景,可是寸步难行!”
仕林犹如熟睡,静静躺在那里。面孔中一缕极淡的妖红煞气,从眉角淡淡浮起。
“你去哪里?”
吴媚在门前撞正没头苍蝇般的戚宝山。
“啊,媚娘,你回来了。”戚宝山急得抓着自己头发,“仕林先前被人掳劫,不知道咋了又晕了过去,先前我叫大夫来看大夫说他,”戚宝山比了下自己太阳穴,“这里,有问题。我正准备再去请其他大夫呢。你来得正好,帮我照顾他,我去去就来,啊?”
吴媚伸手把弹出去的戚宝山拽回来。
“我就是大夫。”
“啊?”
“你去楼下,将你未婚妻接上来。我去看看许仕林。”
她淡然推门入去。
留下戚宝山瞠目结舌,看神仙一般看着她背影。
吴媚一入房,便暗叫一声不妙。
许仕林身上,一股妖气,与一股圣气,在常人难以得见的空间中激烈缠斗不休。
——这哪里是什么余毒未清?再请八百个大夫来亦不可能看得懂他现今的体质。
吴媚迟疑间伸手拉下被褥与衣衫。
白皙中带有略微透明感觉,如冰一般的肤色,正与吴媚当年见过几面的白娘娘如出一辙。
妖气炽烈,圣气高扬。吴媚细细回想佘青吩咐,大胆动手,以气机牵引,将那股妖氛生生逼回了许仕林丹田之下。
圣气脱困,转眼间上窜入脑。
“媚娘,仕林他没事吧?”
片刻间戚宝山已是满面欢欣地拉着李碧莲上楼。
只见许仕林已然醒转,靠在榻上,略显虚弱,却神清气爽。
“仕林”戚宝山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,竟看得魔怔了一般。
“宝山兄,怎么了?”许仕林笑着伸出手。
“你,你越病越像神仙了。”戚宝山语无伦次间,将身后的碧莲推了上前。“仕林你看,媚娘帮我们把碧莲妹妹寻回来了。你能醒转也全亏她的医术高明,我们要好好谢谢媚娘才是!”
“嗯。多谢你,媚娘。”仕林欲要起身,却被吴媚按了回去。“先前我只记得站在窗前向外看,然后的事情便毫无记忆了。——碧莲妹妹,幸好你无事。”
他伸手,与碧莲两手相握,微微笑了一笑。
戚宝山眨了眨眼睛。碧莲轻嗯一声,避开他目芒。吴媚在侧,已是凝元守心。
——许仕林一笑之下,儒雅清圣之气肆溢。
戚宝山看来,只觉他气质愈来愈美;碧莲妖魂人身,已能感到那股圣气汇聚灵台之间的慑人庄严;吴媚纯粹妖体,与那股圣气本质相克,若不抵御,几乎失态。
碧莲心中暗惊。掐指算来,明年才是许仕林满二十周岁之机,仙智觉醒,竟如此之早,不知是否在青蛇预料之中?
但吴媚心下却是清楚。先前的妖气圣气,本是旗鼓相当,妖氛甚至要胜出一筹。若非自己从旁压制妖气入□暂存,恐怕许仕林醒来之时已心智两分,甚而回妖入魔,压过圣意。
戚宝山却在盘算,要如何开口说服许仕林接受端王好意,索性搬入王府居住,以免再遭毒手